铁塔

循此苦旅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一部(11-21)


十一 桦树癌

“世上任何人对任何事所下的结论都不可能是一劳永逸的。因为,那样一来,生活也就会停止不前了。一代一代的后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所谓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待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

音乐是从公园里传来的。但奥列格所听到的不是这音乐,而仿佛是响彻在他内心里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他仿佛听到这交响曲激动不安而又令人心碎的开头,听到开始部分一支奇妙的小曲。对这支小曲,奥列格是这样理解的:仿佛主人公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又仿佛主人公本来是一个盲者,突然重见光明——仿佛他伸出手来抚摩那些物体或亲人的面庞,摸着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是实际存在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已开始复明。


十二 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复归

这里,她的周围充斥着疾患和病痛,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卓娅深感到自己从头到脚乃至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干净和健全。

“是终身流放?”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近乎耳语。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案卷上写的是永久。如果是终身流放,那么至少说,死后可以从那里把棺材运出来,而永久流放,想必连棺材也不得运出来。即使太阳熄灭也不得返回,因为永久这个时间概念意味着比太阳的寿命还长。”

黄色夕阳的柔光使他瘦削面庞的病态脸色有了生气。在这温暖的天地里,看来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就连在夕阳映照下蓝得无比鲜艳的乌兹别克台布,也在他心中触发起昨天曾响起的那支有所发现和豁然开朗的曲调。种种放荡、纷乱、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的身上。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被剥夺一切而始终不屈的生活之后,这柔软的家具、这舒适的房间又给他带来了喜悦。


十四 审判

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向上顶着他的下颌,向下压迫着他的锁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还会考虑什么?!他还会怕谁!……他还会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在下颌与锁骨之间决定了。

他将在这里受到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过去的靠山和功绩,都为他辩护不了。


十七 伊塞克湖草根

在倒药酒、盖上石头的这一过程中,有一种孩童式的动作。但这孩童式的动作,又像是在发誓似的,仿佛是发誓保守秘密。


十八 哪怕在墓道入口处

他们不是手拉着手,而是一起捧着那膨胀得像足球似的氧气袋往楼上走去,任何一人脚步的震动都会通过氧气袋传给对方。

这反正跟手拉着手一样。

他还活着,但他周围却没有活人在。

可能他正是今天咽气——这个被抛弃的、渴望同情的人,其实就是奥列格的兄弟、奥列格的同类。要是奥列格能坐到他的床边,在这里陪他度过一夜,说不定能够减轻他最后几个小时的痛苦。

然而,他们只是把氧气袋给他放在那里就走了。对他们来说,垂死者的这只氧气袋,他最后要吸的这几毫升的氧气,只不过是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接吻的借口而已。


十九 接近于光的速度

正像以接近于光的速度在运转的物体一样,他的时间和他的质量现在已变得与别的物体、别的人不同:时间更浓缩了,质量更具穿透力了。岁月对他来说已压缩成几周,几天则缩成几分钟。他一生总是抓紧时间,但只是现在他才真正开始匆忙起来。

白色、冷漠的死亡以一条被单的面貌出现,裹着空虚无形的躯体,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悄然走近他,而遭到死亡偷袭的鲁萨诺夫,不仅无法同它斗争,甚至慌了手脚,一个主意也拿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它是非法来到的,没有一条规定,没有一项指示能够保护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二十 美好的回忆

没有任何瞭望哨,没有任何人看着他,在高低不平的院子里他幸福地走着,磕磕绊绊,昂首仰望白色的夜空,似乎一直在朝某个地方走去,又仿佛担心来不及赶到,似乎明天不是要去一个不毛之地的小村子,而是要进一个凯歌高奏的广阔世界。南方早春的温暖空气里没有一点儿宁静:如同一个布局松散的大火车站上空机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彻夜呼应,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整夜都有毛驴和骆驼在各自的围栏和院子里像吹号似的发出急切、得意的嘶鸣,表达它们求偶的情欲和对传宗接代的信心。

这又是多么奇怪,一个同俄罗斯的小片丛林、小块田地感情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俄罗斯人,总是眷恋俄罗斯中部那沉静而拘谨的自然景色,可是在被迫永久流放到这里来以后,竟会爱上这个时而炎热、时而狂风突起的荒僻旷野,把无风的阴天当做休息日,雨天则视若过节,而且对直到老死都住在这里似乎也俯首听命。他对像萨雷姆贝托夫、捷列根诺夫、毛乌凯耶夫、斯科科夫兄弟这样一些人似乎已经有了感情,尽管还没有掌握他们的语言;透过虚妄与虔诚相混的心态乃至感情的冲动,透过他们对古老氏族的愚忠,他看出这是一个本质上纯朴的民族,永远都是坦诚相见,以美好的愿望报答美好的愿望。


二十一 阴影消散

她的整个背脊弯成了一座牢固的桥,紧绷在身上的那件弹性尚未充分展开的毛衣,呈现出均匀的深红色,唯独一只肩头上落上了一团折射的日影——某个地方开着的一扇窗的反光,泛出一种饱和的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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