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书摘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第二部(30~36)

(我只能说好绝!)


三十 老医生

他常常说,如果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授予他什么家什么家的称号,而且还要冠之以“功勋”二字,那么此人也就完了,因为荣誉会妨碍医生治病,就像华丽的服装妨碍行动一样。“功勋科学家”不论走到哪里,总是跟着一帮子人;他被剥夺了犯错误的权利,被剥夺了不知道某某事物的权利,甚至被剥夺了思考的权利;他会变得自满、萎靡不振或落后于时代,并千方百计掩饰这一点,而所有的人又偏偏等着从他那里看到奇迹。


三十一 市场偶像

“……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这么告诉您:您很少说假话,您懂吗?您至少不那么卑躬屈膝,这一点您可要珍惜!你们被逮捕,而我们则被驱赶到大会上去批斗你们。你们被判处死刑,而我们则被逼着站在那里鼓掌,表示拥护判决。岂止是鼓掌,连枪决也是人们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记得,当时报上是怎么写着的:‘全体苏联人民了解到这些无比卑劣的罪行,无不义愤填膺,就像一个人一样……’您可知道‘就像一个人’这种提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我们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间,‘就像一个人一样’了!鼓掌时还必须把手举得高高的,好让旁边的人以及主席团都看得见。有谁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谁敢出来为你们辩护呢?谁敢唱反调?这样做的人如今在哪儿?……连弃权都不行,哪里还敢反对!有一个人在表决枪毙‘工业党’成员时弃了权,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让他说清楚!让他摆出理由来!’那人站了起来,声音干涩地说:‘我想,从十月革命到现在快十二年了,可以找到别的手段来制止……’啊,这个坏蛋!同伙!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乌一张通知把他传去。从此一辈子留在那里。”

请问,要是这一切他都信以为真,那他自己又是什么人?对不起,他岂不是傻瓜?请原谅,难道全体人民都成了傻瓜?人民是聪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数的人信守着这样一条原则:熬过一切,活下去!将来,历史面对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坟墓问起:‘他是何许人物?’那就只能借助于普希金的诗句了:

……在我们这丑恶的世纪,

无论在哪一种自然领域里,

人都无非是暴君、叛徒或囚犯。

“普希金的诗里甚至没有给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尽管他知道,世上随时可以遇到傻瓜。不,我们只能在三者之间作出抉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没有坐过牢,而且,确信自己不是暴君,那就是说……”舒卢宾凄然一笑,咳嗽起来,“那就是说……”

在咳嗽过程中,他那坐着的躯体前后摇晃。

……在暴风雨中树木被折断,而草只是倒伏,难道能说小草出卖了大树?刚才您自己就说过:熬过去——这就是人民的守则。

他们拖着艰难的步子,走得极其缓慢。春天轻盈的气息笼罩着他们,但他俩只觉得周身沉重,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和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们身上的光束,无不增加了他们的负担和压力。

他们默默地走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只是到了癌症楼门口台阶前,已处在楼的阴影里时,舒卢宾才倚着奥列格的扶持,抬起头来望了望那几棵白杨,望了望那一小块艳阳天,说道:

“但愿我不会死在手术刀下。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过的是不是跟狗过的日子一样,总还是想……”

然后他们走进前厅,顿时觉得空气窒闷,有一股臭味。他们一步一级、一步一级慢慢地往医院那宽大的楼梯上走。

这时奥列格问道:

“怎么,这一切都是您在低头折腰、背弃信仰的二十五年里所思考过的问题吗?”

“是的。我背弃了信仰,也在不断地思考问题,”舒卢宾机械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愈来愈微弱,“即使把书往炉子里塞的时候,也在思考。怎么?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价,难道还不该得出哪怕一点点自己的看法吗?……”


三十二 从反面看

迄今为止,所有的人体结构都完全相同,跟标准解剖挂图所显示的一样。生命过程的生理学和感觉的生理学也完全相同。正常的以及偏离正常的一切,都可以从权威的著作中找到合理的解释。

忽然,在仅仅几天的时间里,她自己的身体竟从这个协调的系统中跌了出来,掉在坚硬的地上,变成一只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口袋,里边盛满了随时都有可能疼得叫喊起来的器官。

她在承认自己得病的一开始,就像一只被轧死了的青蛙。与疾病相处的最初阶段,她简直无法忍受:世界来了个底朝天,世间事物的整个序列都颠倒了。

她对自己的不幸已经习惯了。

然而,她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种被剥夺了医生权利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而被取消了资格似的,所幸的是事情尚未向病人宣布。她给病人听诊,开药方,发指示,用想象中的先知那种眼神观察病人,其实她自己就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她再没有资格判断别人的生死了,因为再过几天她也将同样可怜巴巴、蠢乎乎地躺在病床上,很少注意自己的仪容,一心等着听资格更老而经验更丰富的专家说些什么,还会担心疼痛发作,说不定还会懊悔住进了那所医院,也有可能会怀疑对自己的治疗不那么对头。而且,还会像渴望崇高的幸福似的向往那种脱去病号衣裳晚上回自己家去的日常生活的权利。


三十三 顺利的结局

“沙拉夫!到处都在传说:被流放的人全都会恢复自由,包括特种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把视线移向奥列格,似乎除了说话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感触到。

“你听见没有?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都说这是真的。”

可他仿佛没有听懂。

“你不相信吗?……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张开嘴唇,无动于衷地说:

“对我来说,这恐怕来不及了。”

奥列格把一只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搁在胸前的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三十四 结局也比较悲惨

科斯托格洛托夫斜瞅着那本书,就像一条狗斜瞅一件鸟标本:

“可您为什么老是看法文书呢?”

她眼角和嘴角的鱼尾纹既刻着她的年龄,又刻着她经历的磨难,也刻着她的智慧。

“那样不会感到痛苦。”

他似乎是在提问,但他的这些问题是无需回答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白,简直让人牙床都咬得发酸。

“这就是为什么我读法国小说的原因,不过只是利用值夜班的机会。我不知道那些作者是不是故意不谈比较重大的问题,当时外界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样残酷——我不知道,反正我读着心里平静。”

“当成麻醉剂?”

“当成恩赐,”她转过头来,由于包着白头巾,模样像个修女,“我不知道在我们身边有什么书读了不叫人心烦。有的书把读者当傻瓜。有的书倒是没有假话,作者也因此十分自豪。他们深刻地研究考证某某伟大诗人于一八几几年坐马车经过的是哪条村道,他在某一页上提到过的一位贵妇是谁。也许他最终把这一点解释清楚也是花了功夫的,可这是多么四平八稳!他们选择了一条没有风险的道路!只不过今天仍在受苦受难的活人与他们全不相干。”

“……试想,我还去读《安娜·卡列尼娜》干什么?莫非我自己的这番经历还不够吗?……我从哪本书里可以读到关于我们的事情?关于我们的事情!难道说真的要过一百年不成?”

尽管她差不多是在大声疾呼了,然而多年恐惧的训练毕竟没有使她失去控制:她没有呼喊,没有呼号。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听得见她的声音。

“惭愧,”他轻声说,“为什么在灾难还没有临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头上时,我们就无动于衷?人的本性怎么是这样的?”

除此之外,还使他感到惭愧的是,他把感受这样的折磨看得比帕米尔的顶峰还高:女人要求于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不能少于什么?仿佛生活的意义就集中在这一点上。仿佛除此之外,在他的故乡既没有苦痛,也没有幸福。心中感到惭愧,但也舒坦多了。

别人的不幸像潮水似的在退落,也冲走了他自己的不幸。

“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您会活下去的!坚持住,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

“一小块碎片,是吗?……是一小块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语。

这时奥列格领悟到,舒卢宾并没有说胡话,甚至还认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术前他们的最近一次谈话。当时他曾说过:“有时候我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我身上有什么,就是说,我身上并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种很难被摧毁的、十分崇高的东西在!似乎是一种‘宇宙精神’的一小块碎片。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三十五 创世的第一天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门,看到电车调头处的广场上几乎空无人影,当初,他被一月的寒雨淋得浑身湿透,带着沮丧绝望的心情,就是从那里走进这座大门,准备死在里面的。

 这次走出医院的大门,对他来说,何异于走出牢门?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身体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抡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这样荒诞地思考着问题。他的头脑已经被如此扭曲,以致什么都不能按本来面目和不带成见地被接受下来。现在,他在生活中不论看到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灰色的幽灵,耳边总会响起地府的嗡鸣。


三十六 也是最后的一天

还没走完一条街区,奥列格就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两腿疲软,周身乏力,觉得残余的肿瘤在体内滚动。这时他一心想着的是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只是在列车抖动了一下并开始启动的时候,他才感到心脏那里,或者说灵魂深处——胸中最重要的那个地方,突然往后收缩。这时,他翻了个身,俯卧在军大衣上,闭着眼睛,脸贴在装有面包的行李袋上。

火车在运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在过道上空晃荡,像死人似的。

评论
热度 ( 10 )

© 铁塔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