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书评:癌症楼

《癌症楼》索尔仁尼琴


对索尔仁尼琴感兴趣是因为《古拉格群岛》。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先读了这本。

大量医患角色围绕着两条线:一个严酷的等待春天的时代;一视同仁的与死亡相连的疾病。

时代是一次大的清洗。有人因态度不端而被捕,被流放,失去自由民的身份,在病房里竟寻回一些自由与权利,尽管这是他人习以为常的、不屑的;有人身为干部,不受任何强硬的压迫,几乎是幸运地能够坚定捍卫规则与制度、享受纯粹的信仰,大谈稳固结构的必要性,为伟人逝世时没能得到足够的赞美而怨愤;有人被不断驱逐,在知识分子领域节节败退,为了家人与自己而选择妥协、选择背叛人格,失去妻子,被孩子鄙视,身患令人失去尊严的癌症,在这里沉默而苦涩地找寻一种为人和生存的信念。

同一个社会里天差地别的人,有人被迫流落到癌症楼,有人想尽办法挤进了癌症楼,身份与命运不同,却平等地面对一件事:死亡的阴影。这又是一次无情的洗牌。最有趣的是,病与死带来的感知对于出身不同境遇的人来说如此迥异。

在癌症面前,鲁萨诺夫任何以往的官职与成就都不再是财富和荣誉,因为它们不能阻止死神的审判,不能为他美言几句。他这才意识到,脱去社会身份的盔甲,独自面对个体的困难是多么无力。一个肿瘤卡在脖子上,人或许不愿再好奇地眺望,不愿再表达——濒死的可能性、连绵的疼痛,这些生物性的因素将人的命运和欲望死死扼住了。疾病剥夺了他原享有的诸多权力,剥夺了他曾认为天经地义的优越感。这几乎让他恼羞成怒。在病房里受到的诸多冷遇与不服从,更让他暴露出茫然无措。

在奥列格身上,疾病带来相反的东西:他重新感受自由,仿佛终于重见光明的盲者。一个卑贱的永久性的流放犯人,怀揣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的冤屈,没有地方收留他(最可笑的是,归所都没有的绝境里,竟然凑巧看成了一次芭蕾表演),靠着死皮赖脸才争取到进医院的机会。他早已将自己的人生定性:已经被毁了,而自己生了病,不能活到新的春天。进入癌症楼以后,“诚然,这生活并没向他许诺任何所谓美好的东西,也没许诺这座大城市的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住宅、财产、事业上的成就、金钱。但是倒能带来他始终懂得珍惜的自在之乐: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迈步的权利;独自待会儿的权利;眺望星星、凝视灯光照不到的空间的权利;夜间熄灯在黑暗中睡觉的权利;往邮筒里投寄信件的权利;星期日休息的权利;在江河里游泳的权利。”(全书最喜欢的几个段落之一~)新的生活甚至使他作为人(尤其是“男人”这个角色)的欲望与期盼全都复苏了。

时代与革命能做到的,疾病也可以。人是脆弱的,无论处于社会中还是自然中,都太容易被击倒、颠覆、毁灭,难以把握自己。人的一生是在这些不可控制的因素中跌宕起伏的。

结尾两章是完全没料想到的内容,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是以病房中的各色人生落幕。但看了又在想:就该是这样,太完美了。“创世的第一天”“也是最后的一天”,配合标题,实在巧妙。

奥列格在癌症楼里终于拼凑出的自由民的自信,一个不再被流放和鄙夷的身份认知,在出院回归社会后被立刻击碎了。对货币和商品缺乏概念,这是一种耻辱,而最大的耻辱竟然是:不知道衬衣和领口的型号。他过往的生活不允许他记住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奢侈显出他的窘迫和低贱,他几乎痛恨他人的安逸。他从商场里落荒而逃。他被驱逐他的这个真实社会的复杂性击垮了:他仍是那个被社会驱逐的、被关押在劳改营的犯人;他对状似温馨的社会怀有极端偏见;他看所有的动物,只能看到一个被监禁的、没有尊严、权利不被任何人捍卫的自己,几乎发疯。曾愿意收留他的医生(他寻回欲望的对象)的家没能成为他新的归所。他放弃了,决定去车站,想要回到来时的地方,却被告知那个车站是不存在的。他的归所为何不存在,到最终也没有交代,我们也不知道他奔赴了怎样的人生。

火车在运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在过道上空晃荡,像死人似的。


其实读的时候有很多想法,但太懒了,没记。最后只能挑一些印象深刻的内容零散说说。

怎样才算有价值的生存,治疗到哪一步算没有意义、不如去死,自己生命的本质在哪里,患者和医生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医生当然觉得挽留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割去一条腿,或失去有重要意义的身体部分,有可能比死亡还难以接受。很喜欢阿霞的剧情:第一次出场时,她以为自己只是来做一次简单的检测,很快就会离开,表现得充满生命力和信心,奉劝别人说,决不能为了治病失去一条腿,失去运动的权利!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简单,因为“她没有经历过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着的任何一个阶段,还没有失去娇嫩的容光和红润的脸色,她只不过是从那些个健身厅和练舞场上跑来作三天检查的”。而当她亲自体验过疾病的折磨,得知自己将要失去一侧乳房,事情又变得不同了。设计很有趣。

柳德米拉的剧情也非常喜欢。作为最可靠的医生,诸多医患的“妈妈”,肿瘤病专家,她在多年的经验中逐渐变得麻木冷静(当然仍然有坚定的信念),而当疾病的噩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感到“世间事物的整个序列都颠倒了”“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种被剥夺了医生权利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事而被取消了资格似的”。健康是一种特权,而建立在自身健康基础上的冷静、平和、理性,在自身患病时都变得不堪一击了。三十二章的描写太精妙了。

不过印象最深刻、最受震撼的是三十一章“市场偶像”,关于奥列格和“猫头鹰”的对话。看得要流泪了。猫头鹰引了普希金的诗:“在我们这丑恶的世纪,无论在哪一种自然领域里,人都无非是暴君、叛徒或囚犯。”人民并非愚蠢到听信所有的号令,他说,“人民是聪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数的人信守着这样一条原则:熬过一切,活下去!”而当他回顾自己被意识形态与社会动荡裹挟、不得不俯首沉默的人生,感到充满了背叛者的屈辱和痛苦。他背叛了信仰,背叛了人格,只为了能够尽量体面安全地活下去。

“普希金的诗里甚至没有给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尽管他知道,世上随时可以遇到傻瓜。不,我们只能在三者之间作出抉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没有坐过牢,而且,确信自己不是暴君,那就是说……”舒卢宾凄然一笑,咳嗽起来,“那就是说……”

读到这里真是心都碎了。一整段感染力都很强。或许他宁愿自己是傻瓜,是暴君,是囚犯,也唯独不愿意承担叛徒的罪恶,终身的愧疚与鄙夷。联想到《1984》里那句:“栗树荫下,你出卖我,我出卖你”。简短的场景和留白直接把我扎穿了,记了好多年。无话可说的酸楚。

奥列格的立场不同,他是被剥夺权力的囚犯,觉得安逸的人生才是求之不得。他安慰猫头鹰:“在暴风雨中树木被折断,而草只是倒伏,难道能说小草出卖了大树?刚才您自己就说过:熬过去——这就是人民的守则。”想要活下去总是无罪的。但这样一个时代实在是太令人痛苦了。


还有一个场景触动我很深。奥列格问一个陷入绝境的女人为什么读法国小说。女人回答说,那样不会感到痛苦。因为那时的法国小说描绘的生活,是身处动荡中的人难以企及的美好。奥列格问:当成麻醉剂?她说:当成恩赐。可是这短暂的逃避背后是更深切的痛苦:“我从哪本书里可以读到关于我们的事情?关于我们的事情!难道说真的要过一百年不成?”“他们选择了一条没有风险的道路!只不过今天仍在受苦受难的活人与他们全不相干。”

真实的苦难如果被掩埋,被忽视,被因为追求享乐而逃避,这种痛苦将是恒久的。

想起前阵子看见覃老师微博发一条《如何遏制女性写作》的内容:

在写给Susan Koppelman的一封信里,女权主义科幻作者Joanna Russ问一个年轻的女权主义评论家:“她的愤怒在哪里?”并接着说:“我觉得从现在开始,我不会信任任何不愤怒的人。”

人需要娱乐,需要宽慰,当然是的,因为有时候现实的痛苦和沉闷叫人难以忍受。然而也正是因此,正因为逃避是人们无可指摘的本性,所以一切不够愤怒、不够坚决的人,永远不能成为值得信赖和托付的同伴。这本身就是一种可悲的困境。注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始终昂扬前进。

就像奥列格和猫头鹰说的,熬过去,这就是多数人的守则。逃避和背叛究竟可不可耻,这又要取决于不同的心灵。个体在一定程度上是无力的。


快读完时和B聊,看陀氏和索尔仁尼琴,愈发确信经历苦难的人在作品中是藏不住的。描绘的内容,笔触,感受性,对这类感受的思索的力度,差距太大了。世上有很多轻盈的美好,有轻盈的爱法,但是某些人无法这样去呈现,因为苦难是刻在皮肉上和灵魂里的东西。沉重的疼痛把人的感知和文字都缚在地上,是萧索又严酷的。


很重要的题外话:

因为俄国人的名字花样很多(《罪与罚》读到最后我才知道拉祖米欣全名里根本没有“拉祖米欣”),加上我记性特别差,所以直到中段才把一些名字整合成一个人,非常迷惑。比如:啊?鲁萨诺夫是尼古拉耶维奇?啊?奥列格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啊?东佐娃就是柳德米拉?薇加和汉加尔特是同一个人?卓娅就是卓娅,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前期肯定因为这个错过了很多信息,很可惜。而且真的好蠢啊我。感觉网上应该有很多辅助阅读的笔记,比如病房信息、角色名单整理之类的。下次再读类似的书一定先老老实实看一眼别人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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