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2/2022
和去年、甚至和前年一样，今年仍然是变化巨大的一个节点。工作，辞职，跨专业申请，出国，我在并不坚定的情绪里几乎是被动而消极地迎接这些事情。
我总是很难快速理解陌生事物的要领。辞职前的两三个月，我才终于掌握了我的工作，能够流畅地采访，独立撰稿，拿一些小奖。主编因此觉得我不会走了，毕竟我看起来如此艰难地上升，且保留了不遗余力的态度。但我确认自己不适合这个职业。我性格内向，有强烈的社交焦虑，有一段时间甚至会因为听见陌生人大声说话而紧张得头昏呕吐。我没有自信到能够坦然面对发布会的地步，更害怕和一些身份较显赫的人物接触。我也不喜欢市场分析，对金融知识的学习没有热情。由于工作日程偏向自由职业，加班没有限度，我身心都不强健，当时因为无法承受精神压力而突发了神经性耳聋，把医生都吓了一跳：他很少见到我这个年龄的患者。这意味着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强度较大的工作，让我非常受挫。
但是工作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挽救了我的自我认同。我曾以为自己无法顺利融入社会，不可能拥有体面精彩的职业生涯，也不能得到同事的尊重。但事实完全相反。导师和主编对我抱有一种我难以置信的欣赏和期待，确凿地让我重新获得了这几年来逐渐丧失的东西。我意识到，原来只要我什么都不说，谁也不会认为我有任何缺陷，哪怕我在非采访期间几乎不说话，甚至宁愿一直饿着也要避开同事共进午餐的邀请，我还是会被他人喜爱。
2023年会是我与精神障碍共处的第十一年。我放弃了对抗的态度，开始承认我与它密不可分。今年春天，我时隔多年回到医院，面对双相和重度抑郁焦虑的长期治疗。这些是我以往没有勇气提及的部分。我觉得非常耻辱：不是因为疾病本身，而是因为我明明已经把全部青春浪费在了这里，却还是没能摆脱它们。我用了很多年时间才只是战胜了一个无望的信念——我再也不能够分辨自我与疾病，我的人生已经被毁掉了——并没有变得多么好，就仅仅是重新投入生活。我感到自己很无能，也很可笑。
我这人脸皮太薄，嘴又太硬，总喜欢假装自己很强势，能够理解和处理一些我其实非常害怕的东西。我尤其害怕被瞧不起，被贬低和羞辱。我至今不能应对这些。仅仅是GP在电话里疑似责备和质疑的态度就引发了我的应激反应。可是我发现我不会想要躲避了。这是2020年对突发疾病的反思结果：我太胆怯了，为了感到安全、远离审视，竟然心甘情愿地选择一直呆在盒子里。C.S.路易写过那个黑色的密闭空间。他觉得苦痛不值得你放弃去爱，因为龟缩在那个盒子里会毁了你。比起失败，我还是更鄙视懦弱。我觉得去试一试无论如何都会更好一些。我希望自己至少有尝试的勇气。
刚开始重学英语的时候，我几乎不能把书里大段的字符识别成语言。我进入大学后就不再学英语了，因为我想逃避自己不擅长的语言学习。虽然努力也不能改变我离谱的听力成绩……但曾经最害怕的写作和口语都拿到了7.5，以前我不会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到的范畴。自己完成学校申请是被迫的，家人朋友的态度不给我退路，当然我也的确得到了大量实质性的帮助。我试着自己处理这些事。我逐渐能够平静地面对医生，解决医疗问题。我能够持续服药而不感到绝望。我去往另一个国家生活。试着交中国和外国朋友。虽然没能照顾好自己，大病了一场，但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做饭是个惊喜——其实我一直莫名相信自己的厨艺天赋来着，现在终于能确认它了。还有一件大事：我爱上了逛超市。每次独自外出买日用品我都感到轻松治愈，感到生活在自己的掌握中。很久以前我因为坚持不出门被家人称作见光死，一外出就很疲劳，一心想回家坐着。这两年我尝试开始健身，改善自己糟糕的肌肉现状。显然我在几年内无法成为帅气的肌肉拥有者，但至少可以不腰痛地保持直立了。我进入了新的领域，接触新的理论和研究方法，解决我从本科开始，或者从小，感到困惑、痛苦或好奇的问题。我享受目前的学术生活。尽管这几个月我不得不承受抑郁复发和严重的换药副作用。
这个月初，父母和我打视频电话，看见我的现状，问我要不要考虑再次休学。他们不在乎我如何发展，发展到什么地步，只希望我平安健康。可是我在想，如果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完成这些转变，就只是为了意识到我不可能摆脱疾病、我的上限不过如此，这将是我不能承受的。如果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地休学、请假、放弃和妥协，我的尝试没有意义，这个事实本身就会击溃我的勇气，我的自尊。我会变得比过去更胆怯。
我不知道量力而行的限度在哪里，也不明白如何在不虐待与不放纵自己之间取得平衡。我希望新一年我能学着去感受这件事。明年这个时候，或许我没有做到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但如果能够感到自己确实尽了全力，没有任何懊悔，我会接受自己。
现在我在前往奥斯陆的列车上。被人声包围让我非常焦躁。之前，我和新朋友在人迹寥寥的雪原看见山林、星河和极光。我喜欢寂静的地方。我会把当时觉察到的幸福保留到新年的时刻。希望我新年快乐。
（到达奥斯陆后，我被第一眼的风景吸引了，承认它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无趣的城市。希望每次尝试后都有平和或喜悦的心绪。）
这个地方一如既往只作为个人的记录，并没有分享的意图。我与自己对话，或向我的两三亲友汇报近况。我畏惧交流，一条留言要纠结半个小时才能回复，又因为失败的对话和遭到攻击关掉了陌生人的评论和私信。但是开通这个小号的一年多以来，也有人愿意读我的话，对我报以善意的关切。虽然难以表达，我非常感激。
所以，如果有人读到这里，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从今后的某个城市给你寄一张明信片。先祝你新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