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今天复诊，等电话等了一天，偏偏在我游戏进本的时候打来了。我把电脑声音调小，开了免提。

年底病情开始反复以后，我一般会申请翻译，保证我可以安心用中文回忆和组织语言。但今天没有翻译。我说，其实我申请了一个翻译来着……

医生说：但是你的英语非常好啊！你不需要翻译。你慢慢说就可以了。

可能这句话给了我大声说话的勇气，我第一次觉得用英文和医生交流这么简单。所以以往的困难或许也是我出于恐惧产生的错觉。因为我接起电话习惯性用中文打了招呼（我以为是翻译打来的），他听出我是中国人，还特意说了两句中文来鼓励我。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开场白。他非常关切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我一下有点恍惚。因为此前每次我都会首先被要求说明来意——我总是无法摆脱被迫主动的展示和解释，因而总是难以表达。我非常讨厌那种交流的姿态。我不想解剖自己，也不想主动回忆。这是我总是推迟预约复诊的理由，我想到要自己构架好自我展示的逻辑就觉得好恶心。

我很犹豫地问：所以你知道复诊的内容对吧？

他说当然，又问起我的情况，问我是否适应了新的药，有没有副作用。对话展开得非常顺利。我只需要回答他的问题，因此避开了回忆，只说由他的问题自然联想到的其他事。我甚至轻松到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问诊。

我说到之前受损的记忆功能，记不住发生的事情，记不住事情如何发生在我的现实里，就好像自己没有亲历那段现实；情绪的消退；行动困难，饿得要死也没法去吃饭，困得要死也不能上床睡觉，于是间歇性的绝食和熬夜引发了更多问题；思维迟缓，影响了我的考试；嗜睡，说话途中也会睡着。

对话实在太轻易了，以至于我都没有想到要检查一下是否有什么没有说。结束以后我才发现，我忘记告诉他，最近我进入了短暂的新的周期。我变得坐立难安，吃饭途中都要站起来踱步和跺脚，想要破坏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力量要冲破身体，如果不被发泄就会折磨我的皮肤。我话很多，渴望关注，沉溺社交时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有时候思维也很敏捷，一个晚上搞定了以前要拖很久的工作，可以把事情迅速安排好。我又开始不熟悉自己了。

但是和他说完话，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这些事。

我觉得好有意思。明明他根本没有实质性地改变我的困境，帮助我的生活，可是我感到自己有勇气也有能力处理这些问题了，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难道真的有这么依赖他人的哪怕一点点温柔和善意的表达吗？又或者对于和我相似的人来说，这些细节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可是为什么？我不是一直是粗暴的功利主义者吗？

结束以前他说：所以你不要害怕，你的英语就是非常好。他又重复他的名字，交代我，如果有问题一定要去联系他。我说谢谢，谢谢你。他用中文说：不用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