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28/11/2021

大周末的,突然想起非常羞耻的陈年旧事。

2010或者2011年,和朋友一起参与一个志愿活动。先去西藏,与当地的孩子们接触,了解他们的学校,拍照,购买手作物,然后去海南,在某峰会上做慈善募捐。

接触孩子前,我有过很多想象。我想象他们如何面对外来者:这些人衣着整洁光鲜,热情地与他们沟通、合影,然后彻底消失,一段时间后,变成一些钱和物资。他们会心怀不满和怨恨吗?感到自己微不足道,虽然能得到一些好处,但也有被利用和抛弃的嫌疑,有被施舍、不得不被施舍的痛苦。如果他们态度冷淡,我该怎么办?我有足够的热情去打动他们吗?

见面后,我发现我实在是太龌龊了。真正在那方水土成长的、不曾见过与比对的小孩,无知而纯净,极端善良。对于社会的不公,对于外面的世界人们有多么好的资源,过着多么物质优越的生活,他们或许知道,但并不真正体会,因而现实的落差没有哪怕一丝生出不甘的机会。在他们看来,好就是好,拥有好是很快乐的,所以他们见到我们的好就很快乐。他们并不会去想,这显得他们原本拥有的是多么不好,这好与不好之间是为什么,世上怎么有那么多人,天生就能拥有好的。或许很多年后,他们会这样想,产生一些负面的感情,并被长久折磨;也或许不会,或许始终不被阶层的框架所绑架感情、磨出戾气。

曾读到,有些人,你怜悯他,他会恨你,你施与他,他不感激,只想把你剥夺一空。人确实是劣的,但要想到,是他的困境部分地造就了他。在一无所有得失去尊严的生活里,你不能知道,他是只想要你手里的东西,还是同时更想维护他的尊严——为此,你的善像一种罪孽。

但孩子们显然不是。他们那么高兴地冲我笑,甜蜜地叫着哥哥姐姐,想听大城市的故事,告诉我们童真的理想。这些让我尴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我本来就是个不懂和孩子相处的人。只是那时我想,天啊,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是因为我就是那种人吗?如果不因为我人格与思绪的阴暗,我又怎么会产生那么阴暗的担忧?我甚至不应该想象得到那些念头!

然后更羞耻的来了。在西藏的时候,我看孩子们黑黑的脸,看我的城市难得有的泛紫的蓝天,看他们简陋的学校,我想:我希望为他们做些什么。然而等我到了海南,等我住进最高档的酒店、躺在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的软床上,我把那种触动忘记了。我还是想:我要做些什么,我正在去做些什么。但是想法只是想法,再也没有了激烈的感情。我眼前的生活实在是太舒适了,舒适得让我忘记旅途劳顿,忘记肌肉酸痛和精神疲乏,也忘记西藏和它的孩子。

那一刻,我感到恐慌。我拼命想要回忆起那种冲击:比我20世纪末重建前的小学还破烂的楼房(已经是新的),可爱的孩子,满腔的善意,听闻他们的理想、内心却深知难以实现时的心酸。我想再为他们真诚地沉默和感动一次,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募捐。

但我失败了。因为我实在是太、太、太舒适了。我躺在床上,当下这一刻的幸福俘虏了我的感官,把所有的刺痛都包裹起来了。

尽管等到真的募捐的时候,看那些照片,说那些话,我仍然激动,但我已经对自己不抱希望了。我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人的情绪飘忽不定。很多时候的踌躇满志,或痛不欲生,亦或放弃一切的消沉,全部都是短暂的感官的幻觉。说幻觉不对,因为它是真实的。但它的本质是一个骗局。或说没有什么不是骗局,而这骗局就是真实。

所以会想:不要迷信情绪。甚至很多时候它就像掐一下自己的大腿,问,疼不疼。疼,但是没必要太当回事儿。情绪没有那么可贵,不要拿它作弄自己,因为你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好骗。人毕竟被关在很蛮横的肉体里,要受它的操纵。拥有的,尚且需要时间反复的过滤,去伪存真;如果没有,那就没有吧,不要装作有,这样很无聊。

又及,人究竟要怎样面对因他人而起的情绪:共情,本质是自我于其他独立的个体的投影;我们只能以自身的思维与体会去想象和勾画他人的苦乐;之所以看得见、想得到,是因为我们有所经历和感受。

一直想,没有绝对善良的人,除非有明白一切的人。一般所谓的善良,只是他的人生允许他注意得到这件事、明白这件事的感受,他深深记得、深深明白这件事是不好的,别人的痛约等于自身的痛,那幻痛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有足够的情绪去做一些事。遇见不明白的事,就如同遇见读不懂的专业书,它是不过脑子、不走心的。不是刻意的冷漠,而是,你真的读取不到它的意义,你的大脑不允许你理解,你确确实实没有这种“想象力”。冷漠有时不是起因,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

(又想起,C.S.路易斯讲解耶稣的落难:神要拯救世人,需要先体会世人的苦难,知晓世人的苦与难,才真正能够救他们。当时我很感动。现在想想,这也确实适用于每个人。)


记得之前写一篇文章,末尾记,所以不仅人与人之间不能,人与不同时期的自己也是不能共情的。这里说“不能共情”,指的是:虽然知道,但无法再切实地体会,无法全身心地信服。

生病的时候,感官只剩下痛苦,浓度过高,那时候对我说,熬过去就好了,我是不相信的。后来读了书才知道,原来这是很普遍的,在病人眼里,未来就是地狱,几乎没有例外。你说希望,骗鬼?痛苦成这样子,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安慰的荒谬性如同指鹿为马,鹿就是鹿,我不瞎,你别跟我说有马。

我以为复发的时候,毕竟已经经历过,我不会再被眼前的痛苦欺骗。我告诉自己,不是已经有经验了吗?地狱是会过去的,等过去以后,快乐的感觉就回来了!但是没用。当下的感官就是一切,痛觉会彻底蒙蔽人的判断。过于激烈的痛苦只会让我产生这样的想象:或许上次有希望,但这次一定没有了。这次就是结束。痛苦不是骗局,未来的希望才是骗局。

我以为恢复以后,我就能珍惜快乐,毕竟连毫无快乐的、生活无法自理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更糟?这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是都很令人安详且欣慰吗?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然而等我真的回到比较健康的生活中来,过上普通的日子,我又感到许多普通日子的痛苦,并相应地真心认为:这道坎很难过去。在有压倒一切的痛苦的时候,它们很不起眼,约等于不存在;然而老大哥消失的时候,它们作威作福,当了新的老大哥。

唯一不变的是,我永远是感官的奴隶。一切判断,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它们说了算。

不要盲信,不要比较。在感官之中是没有任何方向感可言。如果以为有,那不是你的,是它给你的。你被它耍得团团转。

不要以它为荣。最好也做到不以它为耻。我暂时还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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