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书评: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


先是看见一个女人的困境。波伏娃评价司汤达,说他乐于赋予(或者说保留)一个女人现实的困窘,设置层层障碍,不塑造一个神话中的女人,而是挖掘一个真实的女人:一个人在困局中爆发出的生命力,灵魂的冒险之光。读福楼拜,看见同样的对困境的清醒,和朋友感慨:写一个女人,将女人作人来写,不是忽视她的困境,为她造一个美好的天堂,让她成为天使,而是将她放进比真实更真实的困境,残酷地用最冷静的文字剖开给人们看,她是如何变得无知、变得空洞、变得虚荣、变得疯狂,写她的挣扎,以及挣扎中与男人同样复杂多面的人性。首先看见她们的困苦,再写局限,这就与高高在上的拿捏和鄙夷完全相反,成为了尊重和怜悯。

第一部,福楼拜清楚地陈述爱玛心性的由来:一个无处可飞却永远幻想着飞翔的女人;渴望冒险,渴望激情,渴望为人的高贵与成就;然而女人没有自由,没有事业,甚至没有任何自己认为有价值的日常活计,无法从中得到满足。于是,得到一段梦幻完美的恋情变成了终极的理想。在她身上,不是女人想要爱情,而是女人想要激情与成就,然而激情与成就却只能通过男人的爱情来得到,她深知没有其他可能,因而为此投注一切。于是她作为一个欲望过盛、肖想自由的女人,体现出的是对爱情的疯魔,对两性关系的淫荡。

爱玛的追爱之路非常滑稽,因为她无知,她胸无大志,自幼将爱与被爱视作最高的浪漫与激情。她看着故事书长大,憧憬历史与小说中跌宕的女性命运。甚至,比起幸福,她更重视的是不凡,是激荡的感情。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她懊悔、痛恨,身处负面感情之中,仍觉得陶醉。因为尽管是悲哀的处境,这至少是不凡的,充满夸张的戏剧性,脱离了注定平庸的女性命运。

在每一段关系中,他都足够冷酷地写出,她并不深爱那个人,她的丈夫和情郎,而是爱那有魅力的、能够吸引人的自己,爱隐秘与刺激,爱精彩的命运和人生,爱能够承载这些幻想、仿佛使得她高贵起来的关系——如果眼前这个人、眼下这段关系不再具有这项功能,她的爱欲之火便立刻熄灭。对爱欲的不懈追求,沉溺于感官、偶尔脱出而察觉空虚、反复犹疑摇摆,显出她间歇的清醒与盲目的可悲。清醒是无用的,她没有任何路可走:如果放弃危险、归顺于平凡的婚姻生活,就是放弃理想、背叛人格,反而受更痛苦的煎熬。等美梦都破裂,被现实逼入绝境的时候,她才看见真相:一无所有。与激情的幻觉相比,现实是无法忍受的。她“不得不死”。


同时也看见女性这一身份的背后,他所描绘的浪漫主义者的实质。“女人”这一身份带来的困境,或许只是爱玛这一角色独有的特质,只是被他清晰地解构和铺陈,感觉类似“被处理得当的附加属性”;而他对爱玛投入如此的感情(“爱玛就是我”),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中经受了、看见了本质相同的折磨:

在追求激情与时代/生活的平庸无聊之间挣扎;向往荣誉和功勋,却不能在现实中找到任何通往崇高的路;甚至所有为了追逐激情而做的努力,都在资产阶级市民生活中显得非常可笑。故事的一切激烈的内外斗争,无论是爱玛还是其他角色,都指向了始终统一的精神痛苦。


福楼拜看重真实性,认为“透彻地理解现实,通过典型化的手段忠实地反映现实,是小说家应当遵循的一条基本准则”,“鲜明生动来自深刻的见解和敏锐的洞察力”。不过,他所坚持的“不让文字透露作者的意图”,我有时会认为是个伪命题,因为意图并非是指向性明确的抨击和倡导,反而就藏在他重视的“深刻的见解和敏锐的洞察力”之中,有所洞察,有所见解,文字在构成之初便已染上他独特的框架与立场,自然地、不可控制地展露。作者是无法真正隐形的。他从时代的现实中洞见的,他所解析的,他所经历的折磨与因此敏锐的感官,都留在文字里被读者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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