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书摘

《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

/第三部


她指出他们不可能相爱,他们应当永远像往常一样,仅仅保持友谊。

她说这话认真不认真?毫无疑问,她心里充满了被诱惑的愉快,却又必须防止被他诱惑,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认真。他的手畏畏缩缩,试着抚摸她;她望着年轻人,眼睛充满怜惜,轻轻推开他的哆哆嗦嗦的手。

他后退道:“啊!对不住。”

爱玛觉得这种畏缩,比起罗道耳弗色胆包天、伸出胳膊搂她还要危险,不由起了一种无名的畏惧。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男子,长得像他这样美。他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态。他垂着他的又细又长的弯弯的睫毛。


他于是拿头探过她的肩膀,仿佛从她的眼睛征求同意一般。她的眼睛望着他,冷冰冰的,充满庄严。

他说什么,他也仔细想过;他要语句工整、精致、富有节奏,成为一篇审慎、委婉、措词讲究而细腻的杰作;但是愤怒战胜了修辞学。


沿着船坞,这里正好听见一片嵌抹船缝的工人敲打船身的响声。柏油烟在树木间袅袅上升;大片的油渍在绯红的夕阳照耀下起伏荡漾,好像佛罗伦萨的古铜奖章在漂浮一样。

他们不是头一回看见树木、蓝天、青草,也不是头一回听见水声潺潺、微风在枝叶之间吹拂,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从来没有加以赞赏,好像大自然先前并不存在,或者只在他们的欲望满足之后,才开始美丽一样。


他盼信;信来了,他左看右看,看个没完。他写回信,他用全部欲望和回忆的力量唤起她的形象。


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再过去又是旷野,形象单调,越远越高,最后碰上灰色天空的模糊的基线。全部风景,这样从高处望去,平平静静,像煞一幅画。停锚的船只,堆在一个角落;河顺着绿岭弯来弯去;长方形的岛屿,如同几条大黑鱼,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工厂的烟筒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教堂的尖顶突破浓雾,清越的钟声有冶铸厂轰隆轰隆的响声伴奏。马路的枯树,站在房屋中间,好像成堆的紫色荆棘。雨洗过的屋顶,由于市区有高有低,光色参差不齐。有时候,吹来一阵劲风,浮云漂向圣卡特琳岭,仿佛空气凝成波涛,冲击岸边绝崖,先是气势汹汹,转瞬就又销声匿迹了。

这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令人晕眩的东西,使她心潮澎湃,按她的设想,仿佛活在这里的十二万人,个个热情洋溢。她的爱情在这种地方益发高涨起来,城市的喧腾填入她的爱情,使之膨胀,随即她又朝广场、林阴道、街头把爱倾泻出来。诺曼底的这座古城,在她看来,成了一座奇大无比的京城,一座等她进去的巴比伦。两只手靠住车窗,她吸着吹来的微风。三匹马奔驰,泥里的石头嘎吱在响,车在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喊路上小货车闪开,同时在纪尧姆树林过夜的资产者,乘着家里的小马车,安安详详下岭。

由于性情多变,一时幽深,一时快活,一时絮叨,一时缄默,一时激愤,一时冷淡,她激发出来的欲望,在他也是无穷的,不唤起本能,就唤起回忆。她是所有传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诗集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又看见了《土耳其嫔妃入浴图》的琥珀颜色;她有封建时代女庄主的细长腰肢;她也很像“巴塞罗那的面色苍白的妇人”,但首先她是天使!

他常常一边看她,一边觉得他的灵魂离开自己,变成波浪,顺着她的头部往下流,不由自主,流进她的白净的胸脯。

有一个乞丐,拄着拐杖,不顾山路崎岖,在驿车中间奔走。肩膀蒙着一堆破布。一只旧獭皮帽,没有顶子,圆圆的仿佛一个脸盆,扣住他的脸,可是他一摘掉,就见眼皮地方,有两个血窟窿。皮肉开裂,形成一道道红皮瓣,脓液淌下来,凝成绿痂,一直到鼻子。黑鼻孔痉挛似的往里吸气。说话先要仰起头来傻笑;——于是他的淡蓝瞳仁,不住朝太阳穴滚过去,一直滚到脓疮外沿。他跟在车辆后面,唱着一首小歌: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只是一连串谎话,好像面网一样,用来包藏她的爱情。

这变成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快感,以致她若说她昨天在一条街道的右侧行走的话,必须听成她在左侧行走。

他这样做,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不反驳她的见解;他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她有温存的语言和销魂的吻。


不过一旦贬责我们心爱的人,或多或少总要形成彼此之间的隔阂。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之后,就有金粉留在手上。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和爱情无关。爱玛给他写信,离不开花、诗、月亮、星星——热情衰退之后的这些稚拙手段,无非是借重外援来使热情复苏。她总在期许下次幽会无限幸福,事后却承认毫无惊人之处。爱玛觉得扫兴,可是一种新的希望又很快起而代之,回到他的身旁,分外炽热,分外情急。

但是在这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在这期期艾艾的嘴唇上,在这双迷惘的瞳仁里,在这两只胳膊搂抱之中,赖昂觉得像有什么极端的、模模糊糊,凄惨悲切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悠悠来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分开。

有一天,他们散得早,她独自在马路溜达,望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坐在榆树树阴下一条长凳上。当年有多安静!那些不能言喻的恋爱心情,她试着照书本虚构出来的心情,她如今又多向往!

如今一见爱玛贴住他的胸脯,忽然呜咽上来,他就厌烦;他的心好像那些只能忍受一定强度的音乐的人们一样,爱情过分喧闹反使人麻木淡漠,再也辨别不出爱情的妙趣。

他们太相熟了,颠鸾倒凤,并不又惊又喜,欢好百倍。她腻味他正如他厌倦她。爱玛又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甩掉?这种幸福她虽然觉得鄙不足道,不过习惯成自然,或者积恶成癖,她不惟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恋,也正因为竭泽而渔,幸福反倒成为无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赖昂,好像他欺骗了她一样;她甚至于希望祸起萧墙,造成他们的分离,因为她没有勇气做出分离的决定。

她并不因而就中止给他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应当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但是她在写信中间,见到的恍惚是另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夺神移,描写不出他的确切形象:他仿佛一尊天神,众相纷纷,隐去真身。他住在天色淡蓝的国度,月明花香,丝梯悬在阳台上,摆来摆去。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凌空下来,一个热吻就会把她活活带走,紧跟着她又跌到地面,心身交瘁;因为这些爱情的遐想,比起淫欲无度,还要使她疲倦。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看起,骨相学人头作为“开业工具”,不在登记之列;但是厨房的盘子、锅子、椅子、蜡烛台、卧室摆设架的种种摆设,他们一一点过。他们检查她的衣服、床单和桌布一类东西,还有梳洗间;她的生活仿佛一具被解剖的尸体,连最秘密的角落也露到外面,尽这三个人上上下下饱看。

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她又是焦急,又是满怀希望,走进高大的教堂:当时一眼望去,正殿还不及她的爱情深长。

她怕把瓷弄脏了。

公证人用一种交际口吻道:“漂亮的东西,无往而不相宜。”

借不到钱的失望,更加强了贞节受到侮辱的气愤。她想到上天一意同她为难,反而骄傲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来不曾这样小看过别人。她产生了好斗情绪。恨不得打男人们一顿,啐他们的脸,把他们踏得粉碎。她快步朝前走去,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怒不可遏,泪眼望着空空落落的天边,好像陶醉于满腹的憎恨一样。

想到包法利占着上风,她就怒火冲天。其实她说出来也罢,不说出来也罢,迟早今明,他不会不知道的。这样看来,她非等待这可怕的场面不可,非忍受他的宽宏大量不可。

这类活计,以微不足道的困难娱乐心灵,完成了,人也就心满意足,不再想它了。毕耐的幸福,毫无疑问,就是这类平庸活计的产物。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他不是说谎。他要是有钱的话,不用说,他会给的,虽然这种慷慨之举,一般说来,并不愉快:摧残爱情的方式很多,不过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却是借钱。

她出来了。墙在摇晃,天花板往下压她。她又走进悠长的林阴道,绊在随风散开的枯叶堆上。她终于走到栅栏门前的壕沟;她急着开门,在门闩上碰断了指甲。然后百步开外,她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跌倒,只得站住。她于是扭转身子,又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庄园:草坪、花园、三座院子和正面的全部窗户。

她呆呆瞪瞪站了许久,觉不出自己是在活着,只觉得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在田野响成一片。脚底下的土比水还软;犁沟在她看来,成了掀天的棕色大浪。回忆、观念,大大小小,同时涌出,活跃在她的脑子里,像一道烟火放出无数的火花。她看见她的父亲、勒乐的小屋、他们的旅馆房间、另一片风景。她觉得自己要疯。她一害怕,努力收敛,但是情形混乱,也是真的;她已记不起她落到这般田地的原因,也就是说:金钱问题。她感到痛苦的,只是她的爱情。她觉得她的灵魂通过这种回忆离开了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觉得生命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

教士站起来取十字架;她好像渴了一样,伸长颈项,嘴唇贴牢基督的身体,使出就要断气的全部气力,亲着她从来没有亲过的最大的爱情的吻。接着他就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蘸油,开始涂抹:先是眼睛,曾经贪恋人世种种浮华;其次是鼻孔,喜好温和的微风与动情的香味;再次是嘴,曾经张开了说谎,由于骄傲而呻吟,在淫欲之中喊叫;再次是手,爱接触润滑的东西;最后是脚底,从前为了满足欲望,跑起来那样快,如今行走不动了。


不过他也努力激起笃信的心情,希望将来有一天再见到她。他想象她许久以来,就到远处旅行。但是他再一想,她就在棺材里,不但休想活转来,而且就要下葬,心头立刻涌起一种绝望、悲惨、冷酷的愤怒。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失了感觉。他一面责备自己没有心肝,一面体味他的痛苦减轻。

松树中间,有一个男孩子,跪在坟头哭泣,他在黑地里,胸脯一起一伏,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难过得什么似的,比月光还柔,比夜色还深。

栅栏门忽然嘎吱一响。赖斯地布杜瓦方才忘记带走他的铁铲,现在寻找来了。他认出是朱斯丹爬墙:偷他的马铃薯的罪犯,总算有了下落。


十一

在他看来,男人不膜拜她,就不可能。个个男子,毫无疑问,都想要她。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她美。他对她起了一种持久、疯狂的欲望。欲望无边无涯,加强他的绝望,因为现在失去了一切实现的可能。

如今没有人看望他们了。因为朱斯丹逃到鲁昂,进杂货铺当伙计;药剂师的孩子越来越不理小姑娘,郝麦先生也不在乎友谊长存,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

一连六个月,人们在《鲁昂烽火》可以读到这样措词的短论:

每一个去庇卡底肥土沃野的人,一定会在纪尧姆树林岭上,看见一个乞丐,脸上长着可怕的烂疮。他纠缠你,迫害你,简直等于征收旅客一次路捐。难道如今还是中世纪野蛮时代,流浪人参加十字军远征,带回来的癞疮和瘰疬,我们也允许公开展览?

要不然就是:

法律禁止流浪,可是我们的大城市近郊,依然布满成群结队的乞丐。人们还见到踽踽独行的乞丐,他们未见得就不危险。我们的市府官长在想什么?

他揭发弊端,散布警句:这是他自己的说法。郝麦做的是破坏工作;他变成危险分子了。但是新闻天地太小,不足以发挥他的大才,他需要来一部书、一部著作!于是他编了一部《永镇统计一览,附风土调查》。统计学把他引向哲学。他关心重大问题,例如社会问题、下层阶级的教化、养鱼法、树胶、铁路等等。他羞于做一个资产者。他摆出艺术家风度,吸起烟来了!

奇怪的是,包法利一边不停地想念爱玛,一边却在忘记她。他想尽方法来保留她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形象照样溜出了他的记忆。他为这事直恨自己。其实他夜夜梦到她;梦也永远一样:他走到她跟前,然而就在搂抱的时候,她在他的胳膊中间变成了尘土。

“我不生您的气。”

罗道耳弗默不作声。查理两手抱住头,好像无限的痛苦全都咽下去了一样,奄奄一息,低声道:

“是啊,我不再生您的气啦!”

他甚至于添上一句伟大的话、有生以来,他说过的惟一伟大的话:

“错的是命!”

罗道耳弗,作为支配这一命运的人,觉得一个人处在查理这种地位,说这种话,未免过于宽厚,简直可笑,甚至有点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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