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

循此苦旅

书摘:狐狸在夜晚来临

《狐狸在夜晚来临》 塞斯.诺特博姆


二 贡多拉

一切都是偶然而生,绝无可能视其为理性,这想法莫名其妙地让他如释重负。死亡本是自然的礼物,却时常会带来如临深渊的伤痛,你恨不得自己也坠入深渊,向死亡之谜的惨淡与真实投降认输。

行星与恒星如今和我更加亲近,她如此写道。她已经感到,她会被星星托入天空。她要送给他一幅自己的水彩画,等她的日子到了,就会送到他手上。他并不为她伤心,她已经从海边走回,日落得正好,如带的落霞漫过沙滩,正好落在她脚边,让她在海浪上行走,一直向天边走去。


三 雷暴

可她绝不想高飞而去。我已经把你买进了,包括你这些烦恼和抱怨,有一次他出乎意料地表现出自责时,她如此说道。她爱上了一个做木雕的男人,这男人自己就是晴雨表,且极易受阴晴变化的影响。如果不见了太阳,就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想办法来抵挡那黑云压城一般的阴郁。夜晚和冬季是他的天敌,如今木头放在工作室里,一刀也没动过,梦想中的美妙雕塑都没有做。画廊更是被他抛在脑后。现在他就像是黑暗大海中随意漂泊的孤舟。她知道自己的平静让他更加恼火,她也知道,在面对他所自称的黑胆质脾气时,也只有自己的淡泊坚忍能让他支撑下来,面对更黑暗的季节。对此最好的办法不过是迎头而上。

一个孤身骑车的人下了自行车,久久地站在路边,仿佛雕像一般,闪电将他的身影蚀刻在天地之间。

第二天一早,她看见这块树根被斜搁在壁炉前。树根扭曲,仿佛在忍受剧痛,好像被人强力扭成了这古怪的姿态,可这是自然的造物。


四 海因茨

“这一章多空洞啊!”艾丽莎说道,“好像毫无意义似的。”

“本来就是,”罗伯特爵士说,“倒也不用强加意义,如果本来就无一物,我们不必假装好像有东西似的。”

——艾维·康普顿——伯内特,《最后的与最初的》

小说和电影有戏剧性,是因为无视真实的时间长度,现实被压缩为几夜可以读完的书,或者一两个小时内能看完的电影。现实世界中同样有戏剧性,然而若要将其变成艺术,便只有将其汇总和浓缩。在19世纪,冗长曾是美德:请君看司汤达或特罗洛普。可如今我们已经无福消受这般漫长的大作了,我们不懈关注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我们内心的混乱,让写下的故事既缺乏形式也含混不清。好的故事里,“当下”既无处寻觅,而又无所不在。在照片中,“缺席”是重要的,至于多么重要,却无法付诸言语。我是说,如果你从来就不认识照片中的人,你也不可能知道谁缺席了,这就是重点所在。

酒徒终究会酗酒而死。海因茨的灵魂因忧郁而黯淡,他的黑胆质性格不断将其推向毁灭,因此他从始至终的欢乐便更显得不可理解了

那些人,当他们死去,你会悲哀,可关键在于,他们过世之前,你就已经一边笑话着他们,一边心生哀婉。那是些脆弱的人,受了伤害的傻瓜,拒不认命的女人,愁云惨雾的骑士,灾难包围的男人。我不想知道他们如何说我,不会说我圣洁,这是肯定的。或许会说我有同情心,或许说我像个蜣螂,总是被腐朽的气息所吸引,或许正是他人步步紧逼的悲惨命运让我有了安全感,倒霉的至少不是我


五 九月尾声

人世间的喧嚣通过收音机里传来,人世间的场面则正在她的眼前展开。一条无人行走的道路上掉满了落叶。风势已经减弱,如同小狗一样俯首帖耳。一切都如人所愿。


六 最后的下午

只有芙蓉才会每天开出鲜美的花朵,血红的花朵就像蝴蝶展开双翅,在她早晨起床时,欣然相迎,并在每天黄昏时死去,落在干燥、棕褐的大地上,正如此刻。乌龟的一切都很古怪,她的那只乌龟正向落花缓慢爬去,沧桑的前腿和展开的四足都像是一只螃蟹。花朵落下时已经卷起,像是卷曲的床单,似乎已准备上架出售。旁观的女人一阵微颤,她本该早已对每日的这一幕司空见惯,但看到乌龟坚不可摧的脑袋碰到花瓣时,依然能有一丝朦胧的痛感。花朵已经不再鲜红,而是有了锈色,鲜血干涸的颜色。她看着乌龟神秘的小眼,她看到那张古怪、无唇的嘴张开,下颌开始磨碎花朵,此刻她再次感到深信不疑,就像是十五分钟前柏树的树影触摸到石墙时一样,她深信不疑:那个与她生活了数年之久的男人,那个几个夏天以前就已经死了的男人,如今真的消亡了。他可真是眷恋不去,她暗自想,可她也知道他会怎么说。他所说的会完全相反,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轻柔,居高临下的嘲讽,喝下第一杯金汤力鸡尾酒后更是尖刻:“眷恋不去的是你吧,我亲爱的。与我告别有那么难吗?”

她觉得这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因为害怕黑夜而害怕傍晚。但这却是真的,与他分开的确不容易。


七 宝拉Ⅰ

当年电影上那些风起云涌的运动,在我们身上毫无踪影,或许这才是我深切记得这些电影的原因。这些电影所讲述的并不是社会问题,而是人。个人。这个词至今我依然厌恶,但这没关系。孤独的灵魂。电影中,有人乘坐缆车下到一个荒废的街市中。喧嚣之中的孤寂。摄于1964年,或是1965年,我说不准。电影《红色沙漠》。莫尼卡·维蒂(Monica Vitti)和一个男人站在一座高耸的金属脚手架下面,两个小如芥子的人影,小到让你觉得他们无名无姓。正在这时,你的指甲抠进我的掌心。正是如此,你说,我们不值一提。我们算老几?我们被撕碎、擦去。我们的故事千篇一律,且并无意义。

一片凶险的寂静,直到那只白色的、旋转的小球落下弹起,那声音的确无与伦比。只有两种玩家,观看的和倾听的。五点、红色、输钱、失落。那次在多多家,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当时盘踞银行,手握扑克,不准再加注了,女士们,先生们,看看手气吧:癌症,车祸,离婚,不幸,爱与激情,像希尔顿一样大的钻戒……没有人笑。我们都不傻,我们自己已经预见到这些。


八 宝拉Ⅱ

天空中有无穷无尽的星星,比你在这儿见过的所有星星还要多,有如大海,万千世界,万千的符号与形状,无比遥远,又在无比的静寂中舒展旋动。过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问你是否有心事,你告诉我说,每个夜晚,总会有一个时刻让你觉得了无生趣。你打算用玩世不恭的口吻,但没有成功。你害怕这一时刻,因为你知道,它总会一次次重上心头。我能听到你声音中满含的恐惧,你骗不了我。当时不行,现在也不行。你害怕黑暗。然后你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没有忘记。狐狸在夜晚来临。这是你祖母曾说过的,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旧事,当时你还是个孩子,可你再也没能忘掉这句话。

这都是过去的事,今日听来,是否乏味至极?我是否应当选择一种更有价值的活法?不。我曾在斯布韦(Spui)的路德宗教堂内演唱巴赫的康塔塔,但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来听过。我是否应当多一些巴赫康塔塔的气质?不。我是否应当冒险跳入你的深渊,看你如何尝试毁灭我?不。我抢在了你的前面。有一天你会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可你们如今都健在,我却已经死去。反正你和我也无法在一起生活。我错了吗?莫非你是我生命中的挑战?


九 海之角

可我就想走到大地之边,我想融入这令人沉醉的狂怒中。混沌崩解,战争,危机四伏。灰色的大浪涌起,拍击岩石。洪波弯成巨拱,争相抬头,似乎要跃入天空。灰色中蕴含有一切阴影的色彩,粼粼闪光,从如同汽油的蓝色到如同棺罩一般的漆黑。怒声大作,将飞沫吞吐于半空之中,孤悬于灰色的天幕之下,又跌落进深深的低谷阴影中,积蓄力量,从头再来,凝聚着双倍的力量。如同鞭子抽打,巨人咆哮。我来这里就为此:为了咆哮。我鼓起勇气——我知道这里没有人能看见我,听见我——我向大海咆哮,反击,刚开始我心存怀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随后我的吼声越来越响,以愤怒对抗愤怒。


十 后记 漂浮的世界里生命轰然倒地时的模样

无论他们的命运以何种方式在哪里展现,其实都暗示着类似的生活状态,那就是漂浮。这是诺特博姆始终着迷的主题。包括《万灵节》里的阿瑟,《仪式》里的伊尼,其实过的也都是类似的漂浮生活。“唯一不变的只有轻拂码头的大海,其余的一切都可改换,是装饰你记忆的道具。”

从根本上说,其实是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始终处在漂浮无依的状态。甚至,对于他们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漂浮的,在动荡不已的大海里,而自己可能不过是漂浮的影子而已。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存在着,却始终都是无根的。在生命的黄昏,他们试图在记忆的深渊里重新发现并抓住些什么,结果不过是在努力重构的过程中又一次见证了个人世界那从未停止的持续瓦解的状态。

在回忆中,他们似乎都想要证明自己是确实爱过的,但呈现出来的,却是无尽的迷茫与疑惑,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当你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你会惊奇地发现,生命的一切及其苦难,不过是在插满尖玻璃的墙头上行走。”

“当生命轰然倒地时,再看其是如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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